民间收藏:不能说的秘密
民间收藏鱼龙混杂,真假难辨,没有统一的标准,谁钱多声音大,谁出名。这样的博物馆,据说各地还有不少......两年前的旧闻了,今天读起来依然新鲜。为了不引起麻烦,这里将真名统统隐去,但并不影响阅读。
瓷罐中是数枚金锡纸包着的小球,剥开后呈褐色,瓷罐底部一行红色小字揭示了它的来历:宫廷茶膏。上方赫然一枚方方正正的蓝色四字款:雍正御制。
你看那瓶酒,也是清朝的,那是乾隆皇帝登基的时候内务府进贡的。馆长随手指向墙边的一个木盒子。
盒子正面繁体书写:大清皇帝万寿无疆,左右各一列小字:道义府窖藏贡酒,内务府采办处。抽开正面木板,内置一个光洁鲜亮的陶瓷酒瓶。
这家名为某某珍宝馆的民间博物馆,2016年在某市开馆,在本地媒体的报道中,它是本省目前最大的民间综合性博物馆。开幕现场展出价值约40亿的雌雄宝剑,百余名黑豹特勤来回巡逻,本省的一家科教类网站称。
现在,在这家民间博物馆三楼的一间客房内,馆长穿着灰色鸡心领汗衫,脱了黑色布鞋盘腿坐在沙发上向澎湃新闻记者侃侃而谈。
自某市中心沿S108省道一路向西南,三十多公里后进入某区东大镇。因地处山麓下,尽管八月里游客不多,农家乐却是一家挨着一家,平房砖瓦门颇为朴实。及至某山口西二公里处,一个有保安执勤的现代化伸缩门突然出现。门内映入眼帘的第一栋建筑挂着大字招牌:某某珍宝馆。
馆长说,珍宝馆原是别墅区内一个闲置的商务会所,开发商老板慷慨借其办馆之用。
沿珍宝馆前长长的台阶两侧往上走,几张白色的蜘蛛网在身边的灌木丛中摇摇晃晃,台阶中部如灌水梯田状的区域则养着金鱼。正门口摆着一张桌子,桌上放着登记簿,旁边坐着一名年轻的保安和一位自称是会计的女士,要求来人登记。整个珍宝馆展厅只有出口处坐着两位年轻的姑娘,偶尔可见一两名保洁人员。此前报道中提到过的百余名黑豹特勤并未出现。
据馆长介绍,珍宝馆共分为序厅、清朝文物、瓷器、佛教文厅、青铜器、金银器、字画、家具、翡翠和玉器,共九个展厅。序厅的重要展品,包括重量近2吨的唐代水晶描金嵌宝关公塑像,明洪武年款道衍和尚制龙泉寺大钟,明宣德青花釉里红水浒一百零八将瓷塑。
其中,龙泉寺大钟的藏品介绍称:明代高僧道衍14岁出家,与朱元璋因都是和尚而一见如故,深受其器重……
二楼的清朝文物展厅,墙壁上挂有共计24幅紫阁元勋像的瓷板画,落款均为:臣郎世宁恭画。展厅介绍中写:紫阁元勋像,是乾隆皇帝下令为征战中的功臣绘制的画像,总计280幅,目前知道存世的仅20幅。
行至宝相庄严佛教文化展厅中时,馆长特别提及一个金棺:这里面放的是释迦牟尼佛的指骨舍利。他说,法门寺目前供奉的只是影骨,自己这枚才是真骨。
在青铜器展厅,馆长介绍了那对价值40亿的雌雄宝剑,按他的说法,这是战国时楚惠王熊芈所有,用到了黑漆古和错金银技术。馆长说:错金银的工艺在汉代已经全部失传了,所以现在青铜器错金银的,只要市场上有的,全都是真的。
参观介绍中,馆长多次提到,自己的藏品比故宫博物院和其他国有博物馆的都要好。馆长反问道:并不是说民间的东西都是最好的,但故宫的东西都是(民间)捐出来的嘛,那捐出来能捐好东西吗?
一家由民间收士主办的某网站,对馆长的介绍为:生于1958年……阅历太多见识广泛,做收藏下苦功走遍全国古玩市场,辨真伪看遍全国博物馆。不耻下问访遍名师高人,阅过藏品成千上万,收藏朋友遍布大江南北……
除此之外,馆长的名字显得颇为低调,网络上很少有其相关信息,本省当地文博界人士也很少有人听说过他。多名与其交好的民间收士表示,近几年才与馆长结识,但他在圈内确实颇为有名,尤因这座珍宝馆而声名鹊起。
据馆长自己说,他18岁时去了北京当兵,后来调到湖北,1981年退伍回到家乡,凭借当汽车兵的经历,曾为某市冶金厂运过煤:一天拉十吨,赚1000块钱。后来还开过钢材贸易公司:账面上的现金流大概是800万到1000万吧。
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人们对于富豪的印象还停留在万元户,馆长说他彼时已有上百万的丰厚家底,因为认识了一个某大学的老师,对方说黄花梨值钱,他便开始涉足收藏:就从这开始了。刚开始是家具,黄花梨,小叶紫檀。
现在这么一个柜子,值七八百万元吧。在馆长位于珍宝馆三楼的办公室里,座椅后方立着一排书柜,他说,这是他1998年花二三十万元买的,用料是小叶紫檀,上面还有螺钿装饰。
从2006年开始,我就什么企业都不弄了,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收藏领域了。那时候,他将自己的两块地皮卖给了当地某酒店的开发商,一次性有了几千万元收入。
地皮来自于他的洗浴场和木材加工厂。馆长说,他于1993年开办了某市地热城开发有限责任公司,做温泉洗浴,三年后又与人合伙办了粮油贸易公司,由此与某县的农业部门人员交好:那边有山嘛,就又闹了个木材加工的厂,做装饰材料的。
某市区人民法院民事判决书显示,2008年初,某股份有限公司以周转资金困难为由,分别向某某某借款16.7万元、24.028万元,但未如约还款。这家主营高档软木装饰材料的公司,法定代表人直到2008年初借钱时仍为馆长,2008年下半年才改为他人。
馆长说,自2006年至今十年,自己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开了这个博物馆:我过去虽然很多钱,但是我没有今天这样高兴。我让别人欣赏到了我的藏品,我有这个成就感。
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落款为丁观鹏的老虎图瓷板画,和四幅落款为郎世宁的美人瓷板画。
丁观鹏是清代宫廷画家,擅长画道释人物、山水。北京保利2015春拍,丁观鹏的《萧翼赚兰亭序》以1782.5万元成交;而郎世宁是以意大利传道士身份来华的清宫廷画家,其作品《纯惠皇贵妃朝服像》2015年在香港苏富比拍卖,以1760万美元由匿名买家投得。
馆长指指瓷板画上凸起的部分:这手镯你摸一下这感觉……这一雕,它是浮雕,立体感特别强,就像真手镯。这样精美的工艺,现在的人模仿是仿造不来的。
馆长笑了:收了一件,就知道(其他)那些都在那个人手里,(他)私藏起来以后,有一件,就可能有多少件。”
馆长回答:那肯定啊,都在那一家啊。但一般人他不告诉你啊。(卖家)肯定都是王爷级别的,不是王爷他不能有这些东西。清代(灭亡前)一打仗,这些人都跑了,跑了以后他把那些东西都藏起来或者带走,没灭亡之前就藏起来,或者藏到老家去,藏到地底下,埋好。地下是最安全的。……(这些)都是从王爷后代手里收来的。这只是一部分,(我的)仓库里还有很多。
馆长说,2001年,他在某市某医院与一位部队领导聊天,对方知道他喜欢收藏,就为他牵线介绍了一位非常有意思的的将军的儿子:他爸跟随傅作义住过故宫。……他从故宫里拿的东西不是一件两件,我从他家拉了一卡车过来。
据馆长说,珍宝馆里很多东西,包括陈列在大门口那个重2吨的唐代水晶关公像,就来自于此人。但他对大部分藏品的来源都讳莫如深,只说是从以前的收藏家手里买回来的:是真东西就行,你管它来历干撒?”
馆长回答:收东西一般都是,比如说有个收藏家老了,儿女们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,要出手一些。知道我喜欢这些东西,就来找我,我从里面挑些好的,基本是通过这个途径来的,就是通过行家内转手。访问的收藏家多了,经验自然就多了。
馆长说,几十年来他遍访国内收藏家,积累了很多经验。现在隔着十米远,他就能看出一件文物的真假,都不用靠近细看。看藏品就像看自己的儿子,远远一看,就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,错不了。
馆长外甥说,自从开馆后,每个月电费、物业费就十二三万,所以他们打算前面做博物馆,后面做温泉泡汤和餐饮,以填补开销。目前酒店、餐厅都已在筹备中,计划半年后对外营业。
据他透露,馆长最初搞收藏的时候,妻子儿子都有意见:家里人不理解的。几个亿买了一堆东西,你想嘛,那么多钱,家里人生活质量提高多少呢?但馆长外甥表示理解,觉得舅舅搞了几十年收藏,简直不是喜欢,是已经着迷了:
(他)对穿衣、吃饭、开车都不讲究。别人好歹开个奔驰呢,他就开个比亚迪。特别简单的一个人,我觉得他思想有时候特别单纯。馆长外甥说。在他看来,对自己的生活质量降低要求,就会在精神上有更大的追求。
馆长外甥以某人向某大学捐赠瓷器的事件为例:年轻人——比如像我(觉得)干吗要捐出去,是不是可以卖出去?他们的想法就不一样,他们捐出去以后造成的影响比咱们卖出去后期的获益大很多,卖出去几十万就完了么……捐了以后,是不是可以青史留名啊。
珍宝馆办起来以后,家里人态度有所转变。最起码干出来一点事了,家里人也就慢慢同意了。馆长外甥说。在他看来,舅舅是脾气特别好,格局也非常大的一个人:从来没见他给谁发过脾气,所有和他认识的人都会说他仗义。
对这一点,自称收藏爱好者的某某表示认同。他觉得馆长敢爱敢恨,为了收藏界的利益仗义执言,有时候还会在网上公开发表看法。几年前馆长组织了一次本省收藏家的会议,两人因此结识成为朋友。目前馆中的部分馆藏即标注有:某某先生捐赠。
这位收藏爱好者说,明宣德青花釉里红水浒一百零八将,就是他的收藏,是馆长去了他的库房看过后,建议放在馆里展出的。他还补充说明了这套瓷像的来源:这个从朋友那儿收来。……(墓主)可能是洪武年出生,死在宣德八年。
但有专家指出,水浒好汉故事的定型已在宣德年之后,且明初废丞相一职,宣德年过世的官员不可能做过明代丞相。因此,水浒一百零八将的瓷器是明朝一个丞相的陪葬品的说法不妥。
据某省历史博物馆文物征集处处长介绍,青花釉里红的瓷器很少见,要说人物形象也是在一些杯盘碗碟、瓶瓶罐罐上描绘,直接烧造的人物塑像从未听说过。至于这套藏品和这个博物馆,他不予评论。
另一位不愿具名的资深藏家则直接说:这一套,根据它的人像的雕塑,根据它的颜色,根据它的造型,就已经是一件现在的作品,是一件很普通的现代瓷器。该藏家同时指出了馆内其他藏品的一些问题:
1、落款为郎世宁的紫阁元勋像瓷板画应是低级仿制品:郎世宁只是出过些油画或者是字画,从来不会出瓷板(画)。
2、汉延嘉年间的铜铸坐式佛像也很可疑:佛教汉代(从印度)传入(中国),如果是汉代的话,很难找到有形的佛教的塑像,到了北魏隋唐才有真正的菩萨的形象出来。
3、雌雄宝剑和错金银技术,在汉代就已失传——此说法则令他啼笑皆非:一直到唐朝还有错金银的技术,同时呢,讲到:市场上的错金银都是真的,其实也不对,当然有真的,也有很多很多假货。
4、至于释迦牟尼佛指骨真骨舍利,澎湃新闻记者致电法门寺求证,客堂工作人员表示,佛指舍利是法门寺供奉的圣物,绝无可能在什么珍宝馆:他那是胡说。
据法门寺官方网站介绍:第一枚佛指舍利于1987年5月5日在法门寺地宫被发现;第二枚舍利于四日后在地宫中室汉白玉双檐灵帐之内被找到,置于鎏金银棺内;5月10日,考古人员在藏于后室秘龛内的铁函中找到第三枚佛指舍利,经验证后发现,这一枚舍利的材质是骨质,应是佛祖真身(称为灵骨),其余两枚的材质则是玉质(称为影骨)。
我们一般来说,跟不懂的人是不交流的,你不懂的说啥,我们都不在乎呢。提起文博界的专家,馆长不屑一顾。他认为,只有在退休后深入民间收藏界的专家,才真正看到了精美的文物,进而幡然悔悟,例如某大学文博学院退休教授某某,或某博物院原副院长某某:你去问问他们。
但某大学文博学院退休教授,对澎湃新闻表示,他与馆长并不熟悉,只是经人介绍去看珍宝馆,馆长也找过他询问建议。但当他建议找人对藏品进行鉴定时,馆长不以为然。
他对张的评价是自信得不可思议:人家收藏不容易,但是他们这个馆长太自信……很多东西都是不可思议的东西,但是他自己觉得是真的。无知所以就无畏。
某博物院原副院长则称,馆长曾向他介绍过文物来源,都是收购的。只要收藏合法、来源正当,把自己的钱用于文物的收集、展示,办博物馆,国家的态度是明确表示支持的。他认为:(馆长)非常热爱文化……把散落在民间的一些好东西收集到一起,这就是一个贡献。
至于馆藏是否经过鉴定,某博物院原副院长说:那应当有啊,他请过一些专家鉴定过。……我也是大概看了下,没有仔细看,因为他请过别的专家看过。
别的专家中,馆长外甥推举某某老师。在接受澎湃新闻电话采访时,某某老师自称是银行的职工,1995年开始允许个人打油井后靠油井发家,至今为止涉足收藏领域也有近三十年,投资在1.5亿元左右。
他是通过微信群认识到张芳硕的:认为对方比较上档次,聊的合得来……他把所有钱都投到博物馆里,非常艰难,功德无量。他说,开始收藏的时候,都是投资的欲望比较大,收藏到一定高度以后,赚钱的想法就没了,就想把好东西保护起来,传承下去,展现在大家面前。因为钦佩馆长没有私心的人格魅力,他如今自称馆长助理。
馆长很推崇微信平台。他的微信名是:世界古艺术博物院某某,界面有十几个民间收藏家的群。在他看来,民间收藏一要靠实力说话,要有钱;二要多与民间收藏家交流:收得多了,学得多了,你就有眼力。
在微信上,收藏家们将各自藏品的照片、视频互相传送。交流学习,这样掌握知识就非常快。馆长说。他认为微信改变了收藏家的命运,也改变了中国文物将来的现状。他自己的馆藏也是一样,并非不需鉴定,而是因为收藏是个大圈,自己就常与收藏、鉴定的专家在一起。
这些专家跟我们都是朋友,我们经常邀请这些专家到我们这儿喝茶、聊天,我也到他那儿喝茶、聊天,大家对这个共同探讨。馆长说,他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不在家,要出门四处拜访其他收藏家,也会和某寺的大和尚、道教协会某会长喝茶聊天,谈禅论道。
我信佛、也信道、也信儒教。提到佛教传入中国的问题,他侃侃而谈:佛是神的一个分支机构,《封神榜》封了很多的神……我们的神传到印度,印度人把名字改了,称佛了,你明白吗?神教洗礼了印度的王子。那王子不可能随便地就出家成佛吧,那受谁的思想影响了嘛?他说,后来由于中国动乱,文化没有保存下来,中断了,印度反而保存下来,后来才传入中国。
提起质疑其藏品的人,他声调上扬:你说这是假的,你要提供证据链!说假的很容易说,但假是怎么假,哪儿造的,你提供证据链了吗?
根据国家文物局2015年颁布的《博物馆条例》第十四条:设立藏品不属于古生物化石的非国有博物馆的,应当向馆址所在地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人民政府文物主管部门备案。馆长和馆长外甥都坦承,珍宝馆尚未备案,相关手续还在办理中。
国有的博物馆,馆长是看不上的。他说,给雌雄宝剑报价40亿,就是为了嘲笑扬州博物馆的镇馆之宝:元代霁蓝釉白龙纹梅瓶——据说曾有巴黎收藏家出40亿元人民币的天价收购,但扬州博物馆并未出售。
他这不是脑子进水吗?40个亿,他不卖,你说这卖了该多好,买个航母回来。馆长痛心疾首。他说,如果有人出40亿的价格买雌雄大宝剑,他一定卖,卖的钱都给国家,不给文物局,直接给,让海军买个航母去。
因为中国缺的是航母嘛。美国老是把航母开到我们家门口来,耀武扬威的。买一个(航母),(看)我们的航母能不能开到美国的家门口!他说。
馆长现在的愿望,一是希望国家给民间博物馆更好的政策。在他看来,民间收藏家都是平凡而伟大的:把祖先的东西保存下来了,没有遗失到国外去,这是不是为国家做贡献了? 因此,国有博物馆享受的土地支持、开销补贴,民间博物馆也都应该享有,同等对待。
据专家介绍,中国文物流通现状,是国有文物馆的收藏品不许进入社会流通,民间博物馆报备上来的东西,经过审批之后也不准进入市场买卖,特别严禁前厂后店,打着博物馆的旗号卖东西,以避免欺诈行为。
馆长则说,都是中国文物,何来公有私有?应该关好国门,允许市场流通,因为不能买卖就没有价值,就是废品,废品就可能低价流失到国外去,只有自由买卖,才能保护文物。
炒高了价再卖!都炒到几亿,为撒不卖?我们有价值的宝贝,能高价卖给外国人才算成功。馆长说。
再进一步,他还希望让古代艺术品进入货币体系:我给你比个简单道理,房地产可以贷款,但是要有两样东西:要评估、要有房产证。古代艺术品也一样,要有评估体系,有证件,是不是可以进入到货币体系里面?艺术品可以作为资产做抵押,那是不是促进了中国艺术品发展,文化的发展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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